永乐二十二年间，蛮邦异人举鸿达都城为据地，公然与中原割裂，对峙朝廷，大战一触即发，边疆一举成为是非之地。
战火纷飞，松露城作为重城，殃及池鱼。
被贬宰相轶烨，悍然早与鸿达都城的一众居心叵测之人暗中来往，意图颠覆正统，松露城沦落在他手里，不消片刻，便被外邦蚕食，哀鸿遍野。
百姓四处逃窜，朝不保夕。
一时间，整个朝廷陷入不得不战的囚徒困境之中，几十年来的安定平和，毁于两族相争的战场上。
贺青山说的对。
松露山因着素来不起眼的特质，很快便被凡人们遗忘了，加之残忍的战事突发，尖叫苦痛，颠沛流离之中，它便只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大山而已。
无人在意松露山，便也无人来打扰他们。
关于轶司臻的消息，就如这个人没有存在过一般，从未落进到他们的耳朵里。对方是早已经死在了轶烨手里，还是与一众亲信卧薪尝胆，时局正乱，都不得而知。
他们都在彼此遗忘着。
对战整整持续了三年之久，百事蒙尘。
松露城几经辗转，时而被异邦占领又时而被朝廷短暂收回，战火刀戟挫伤数次，可谓命途多舛。眼看战事僵持不下之际，也不知为何，占领了鸿达都城、侵入中原数座城池的异邦人，突然投降，轶烨更是直接暴毙荒野。
春去秋来，冬过夏至，白驹越隙。
松露山下的蝇营狗苟之声，在异族投降后总算是彻底消失了。他们远离尘嚣世俗，倒也乐得个坦然自若，自在清闲。
贺青山每日都在灵潭，等着山越醒来。
这三年之内，山上山下宛若两个世界。或许本来就该这样，贺青山目睹的，没能目睹的，都在这弹指一挥间的等待中，化作灰飞。
他的心境，愈发停滞。
在灵潭一待往往便是一整天，没有昼夜之分辨。盯着没什么变化的香炉，也逐渐开始怀疑是不是，百篆书出了错，可百篆书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他。
重筑神魂，本就是渺茫之事。
这天，贺青山正在白头崖上观察山中草木的灵气恢复，突然，整座山所笼罩的结界出现了微不可查的波动。
这还是战火开启这三年以来，第一次有人能闯进结界。松露城经过战事，百废待兴，绝不会有凡人这时候闯进来。
他遣了山鸟去查探，便看到一个蓬头露面，一身绿袍的人，踉踉跄跄地朝山中跑来。山中防止凡人的结界，除了波动，竟没有拦下此人。
贺青山心知不对，加固了香炉周围的法术，就朝那人奔来的方向而去。山高林密，闯进来的这个人好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一般，跑了没几步，便被血藤绊倒在地。
血藤疯狂地吸食他身上的血。
贺青山一眼便看出来，此人将死。
他本不想管，奈何这人虽然被血藤疯狂缠绕，却也拼尽全力向前爬去，好像前方，这山中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一样。
贺青山试探他的气息，竟惊讶地发现他不是凡人，但也不是什么神鬼，而更像是，寄生在一具躯壳里的灵魂。
贺青山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奇怪的事。
这时，倒地的男子好像看到了他的身影，竟努力爬窜着，猛地伸手拽住了他的鞋子。贺青山愣了一下，下意识想将这不人不鬼的东西赶出松露山，却没想到，下一秒，这个人开口说了一句话，令他又惊又疑，打消了念头。
“贺信使…”
“！”贺青山眉头一皱，便道，“你认识我？”
男子努力抬起头，贺青山才透过他四散的头发，看到他一张惨白的脸上，两双黑黢黢，空洞的眼眸，正在流血。
“贺信使、我是、是…救我、快救我…”
鬓边飞过一只，只剩一半翅膀的绿色蜻蜓。
“百、篆书，快点用百篆…我…额…”
眉头高高隆起，贺青山听不真切他的话，只好微俯下身，道:“什么，你说什…”
话音未落，灵潭的方向突然传出一阵撼天动地的巨响，一团霞光冲破半明半暗的天空，直上云霄，周遭树海飒动，风声如浪。
贺青山猛地转头看去，便是瞳孔地震。
“……”山越！！
他一把甩开求救的男子，疾风一般便朝灵潭方向冲了过去。心卡在嗓子眼，已然要跳出来，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。
身风舒展，脚步未稳，贺青山挥袖而下，目光毫不错失半分地，望向灵潭中央，安放着香炉的地方。
那地，已是浓雾一片。
潭水荡漾不平，波澜四起。
浓雾如画布一般遮拦着潭中景象，断壁残垣被震得东倒西歪，怎么看，方才这里发出的声势，都怎么不平静。
“山越…是你吗？”贺青山忍不住，开了口。
百里之内无比寂静，无人应答。
贺青山沉了下眸，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，紧盯着潭中，气若无形，“……”，到底是、还是不是，三年了，到底成功，还是不成功。
清风徐来，浓雾渐渐散去。
潭水中突然稀稀拉拉，一阵水声溢动。
“！”贺青山一惊，下意识便朝前动了身。但也只是一下，他又停在原地，目不转睛地看着潭中，水雾一点点散尽，一个被描摹过数多遍的熟悉身影，出现在视线里。
心窝像敲钟一般，振聋发聩。
贺青山的脸大幅度抖动着，一不小心便没忍住满腔热泪，红了眼眶，“山越！！”
水雾散入周边，灵潭周围的一切都清晰起来。香炉金光灿灿的碎片漂浮在水面上，整个潭水，灵气萦绕，风姿盈盈。
重塑神魂归来的山越，赤身裸体的站在灵潭中，云雾缭绕着他，他的脸色清丽，眉眼鲜红欲滴，像块未经雕饰的天然宝石。
珠圆玉润着。
与贺青山极力克制的激动相反，他仿佛有些过于置身事外，又或者，他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。他转着眸，眼神懵懵懂懂地落在贺青山脸上，像是第一次诞生那般，不知所措着。
但无论是什么，贺青山胸口中，都满是温暖的欣慰之色。他急的，开心的，脸色红润，心跳加速，像是不敢相信，要在确定一般，他又开口唤道:“山越…是你吧。”
“山越，还记得我吗？”
“山越，你回来了，真的回来了。”
山越在他一声声心碎急切的呼唤中，回过了神。他的眼眸聚了焦，抬脚在灵潭里轻轻走了两步，水波声哗啦啦的响动。
周边的一切都如此久违，好像睡了很久。
声音软弱，透露着试探:“…青山、贺青山。”
贺青山大喜:“是我！山越是我！”
他的面色一顿，本来还面无表情的脸上陡然转化出悲痛的神情，贺青山一愣，满腔重逢的喜悦便被冻结起来，“……”
怎么了…
贺青山疑惑地看着山越，而山越则陷入了沉默中。他的心思，好像完全从此刻的情况中游离了出去，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，只是他的表情，越来越不好，身体好像也逐渐发起抖来。
终于，他抬手掐住自己的手臂。
一阵刺痛自手臂传入心窝，他的眼眸随之一震，脑海里醍醐灌顶一般，不该想起的，该想起的，不能奢望的，执迷不悟地，全明晰了。
他顿了顿，松开手，慢慢抬起头，眼珠透露出无比清脆的透亮，就像是坚定了想法一样，一瞬不瞬地盯向了贺青山。
声音发硬地说出了他的第二句话，“我要做凡人。”
贺青山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。他怀疑自己的耳朵，是不是出了问题，还是山越刚恢复了神魂，所以脑子不太清醒。但山越的表情，看着他的眼神，完全不是…
“我要做凡人。”
“……”他没有听错。
“我全都记起来了。无论是五百年前，还是五百年后，阿臻就是轶司臻，我也知道，我也可以确定。”
“他脖子上的胎记，是我留下来的。”
山越抬起湿漉漉的手，怅然回味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，轻声细语道:“是我说的，让他等着我，我不能食言。”
“我要去赴约，青山，我想变成凡人。”
山越看着一动不动的贺青山，无比坦然也无比的难以改变想法，“我什么都记着，爱不爱都不重要，我只是厌倦了山神的桎梏。我要做凡人。”
“只做凡人。”
话音刚落，本以为能等到贺青山的一句话，却被他无情地挥袖转了身。山越所说的，他像是没听到一般，只一步步朝前走去，“回来就好，松露山等你很久了。先好好休息休息。”
“青山！”
“已经过去三年了！！”贺青山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好几个度，他怒不可遏地转过身，掩藏起来的平静瞬间分崩离析。
对着一脸惊慌的山越，便是大吼大叫，“你可知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？！我费劲千辛万苦救你，你呢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说你想做凡人？！！”
“他轶司臻究竟有什么魔力！！你难道不知道吗，都是因为梭若花，是梭若花的毒！他不爱你！！你到底懂不懂，是不是只有再也活不了了，你才会死心，才愿意听我的！！”
心口就像被人捅了一刀。
贺青山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，山越也是。
他只是不理解，为什么明明他什么都想起来了，却还是不能有一个他想要的结果呢？山越不想再退缩，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，他只要变成凡人，轶司臻一定会陪着他的。
他一不做二不休，“扑通”一声跪了下去。
贺青山不可置信地看着他，“你干什么！”
“青山，我自知不够称职，更自知无论是五百年前，还是如今，都对不起你。但我真的，真的只想和轶司臻在一起。”
“他是我唯一的信念了。”
“如果没有他，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，我宁愿自己不要活过来。”
“你……！”
“我求你，放过我…青山，给我一个追求自由的机会。你明白吗，我只有这一个奢望了。如果不是阿臻，不是轶司臻，我哪里都不稀罕。”
“山川百里，也不过孤坟一座。”
山越的真心，令贺青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试问谁能想到，会是这样一个结果。
“青山，放过山越吧。”
刚好赶到的上邪不慎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。他面色凝重地从后方走出来，听从本心，替山越求了情，“放过山越，也放过你自己。”
“……”放下，放过。
后土庙的巍峨华丽，猝不及防地闯进贺青山的脑海，他想起自己那日，跪求神官娘娘救山越时，说出的那句话。神官娘娘终究是跨过千万年的恩怨，垂怜了他。
他…也能垂怜山越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