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豆小说网 > 科幻小说 > 玉骨冰肌 > 第36章 无量斋
当然好。

鹤不归暗暗想,若有一人能做到如此,漫长无尽的寿命,也不至于用孤寡二字来形容,冷清些无所谓,怕就怕的是结局一早就定了。

这些话也不是没从别人那听过,只是每每鹤不归提及“被丢下”,谁都知道这是无奈之事。

总不能诓他,我依着你长生不死,唯这一件是无人做得到的。

再聪慧通达之人,有情就不可能无动于衷。

沉湎于已经错失的人事物和即将会到来的失去让他无法自拔,轻轻捻起一点火星,就有绝望燎原之势。

这是恐惧。

只是无形的恐惧在实在的物事面前,很轻易就能击溃,鹤不归曾经面对漫漫长夜抑郁而不得解法,当下心魔暴起,玉无缺几句安慰之言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了心。

鹤不归面上不动声色,只是眸光微动,落在相叠的掌心上,偃师的手指纤细白净,扣紧回握倒像在膝上拘了一捧瑶台玉凤,这捧花心子都是烫的,捏紧了不自在,松开又有点不舍得。

烫得脚下泥人褪下去不少,只有半截身子挂在鹤不归身上,其余已经快要回归大地了。

看了半晌,鹤不归只是把指尖往里轻轻扣下,道:“你不要说好听话诳我。”

“我几时诳过师尊?”玉无缺弯起一侧嘴角,笑得无邪,“徒儿说到做到,只要你别嫌烦。”

“烦。”鹤不归自觉方才有些失态,气恼得很,“现在就嫌你烦,扶我起来。”

玉无缺半搂半拉才把鹤不归提起来,泥人碍眼,他再次试图去扒拉,依旧无法触碰他们:“这些东西要怎么赶走?”

“不必管他们了。”鹤不归眺望远处,“心魔难消,生了便会一直跟着我,走便是。”

玉无缺扶着他往前行,奇怪道:“那我的心魔怎么出来的,怎么凭空就没了?”

鹤不归一僵:“自己想。”

玉无缺哪想得透,只记得鹤不归情急之下还夸他“心思单纯”,一高兴便忘了那瞬间是为什么突然入了魔障的。

身下缀着五个人,每往前迈一步都十分艰难,好在只是鹤不归一人被缀着,他半个身子靠在玉无缺身上,走得踉跄。

玉无缺却突然没了声,鹤不归看他一眼:“怎么了?”

玉无缺用下巴指地:“说来,他们都是师尊心里最在意的人。”

鹤不归道:“嗯。”

玉无缺撇嘴:“心魔会瞧见自己在意的人,所以你瞧见他们。”

我瞧见了你。

鹤不归没说话,玉无缺却有点郁闷。

相识虽短,情谊难得,缘分更难得。不论是幼时的启蒙玩偶,还是如今数次相护,又收作徒弟,玉无缺早将鹤不归看得很重,也用心待他,可在对方心里,自己这个徒儿到底重不重要呢。

毕竟就连收徒的过程都很潦草,此前玉无缺倒不怎么在意,今儿也不知怎么了,许是见鹤不归对别人抓心挠肝,心绪凄迷,他也有点染上愁绪,心里不太得劲。

不得劲到叹了一口气被鹤不归听见,鹤不归问:“你在想什么?”

玉无缺没过脑子:“你的心魔里怎么瞧不见我?”

鹤不归莫名:“为什么要瞧见你。”

“我都瞧见你了。”

鹤不归觉得好笑:“你瞧见我了,就入了魔障,这是好事吗?”

玉无缺愣头巴脑地答:“可心魔是在意之人,说明我在师尊心里没那么重要。”

鹤不归愣了下,回身假意下山:“是不重要,我上山干什么,你自己去吧。”

“唉唉唉,师尊莫耍脾气,我这不是随口一说么,你回去了我怎么办。”玉无缺抱住他的手臂往山上继续前行,“徒儿会努力的。”

鹤不归:“嗯?”

玉无缺发狠道:“迟早有一天,我要成为师尊的心魔!”

鹤不归看傻子似的剜他一眼,往脑门上打了个爆栗:“你盼我点儿好。”

“疼呀。”

“活该,快走。”

打打闹闹走了半个时辰,心魔只剩脑袋挂在衣袍上,鹤不归身子没那么重了,连着山路也豁然开朗。

面前的小路平坦直上,遥遥望去,尽头云雾缭绕,无量斋的房檐若隐若现,古刹钟声里,心静如蹚在云端。

玉无缺:“这条路是突然出现的。”

鹤不归微微喘气:“心魔乃红尘荆棘,没把你我困住,便是过了第一关了。”

玉无缺试探道:“过一关会不会罚轻些?”

“你想得倒美。”鹤不归瞥一眼深林,“佛家弟子,即便要惩戒罪人也得挑一挑,大奸大恶未必心志坚定,走到山下就被心魔给收了,能见到这条路走上去的,才够资格被他们审判惩处。”

玉无缺一凛,那就是说,上头还有更厉害地等着收拾他。

“有为师在。”鹤不归扯住他往前走,“不怕。”

鹤不归跋山涉水来这一趟,全是为了护着这个不孝徒,有他在,玉无缺自然不怕,要真说怕的东西,也就是拖累师尊,害他一起受苦而已。

战战兢兢地扶着鹤不归登上最后一级台阶,师尊却停下脚步不再往前。缀了一路的泥人终于在这里松开手,一路匍匐回了路两边的深林,落地生根,立时长成挺拔树木,只是脸的方向自始至终望着鹤不归的背影。

玉无缺靠过来:“师祖他们送了一路,往后就交给我了。”

鹤不归正好笑地看他,想这人哪来那么多好听话编,便被突然飞来的挂珠围了起来。

这些挂珠每一颗都有拳头大,佛光闪烁,威力无比,转速极慢却能形成一股密不透风的光墙,紧紧戒备在二人周围,像一个移动的囚禁阵法,踏上无量斋便让罪人无所遁形。

玉无缺手欠去摸了下,立时被烫得眼冒金星,赶紧缩回手来。

只这瞬间的触碰,他便知自己根本不是对手。

古刹佛音不绝于耳,石台两边都是十人合抱的粗壮树木,郁葱宁静,只是面前形状和这般静好景象格格不入,无量斋的僧人双手合十围拢过来,少说也有五十之多,他们并未看着来人,也没带兵器,只是低头诵经,挂珠随着诵经声飘荡围拢。

没有杀气,却处处都是杀机。

其中一个弟子缓步向前:“我等恭候多时,请玉施主随我去戒堂,太微上仙在律堂稍等片刻,审讯结束,可去刑场一观。”

玉无缺:“……”

挂珠轻动,即要捆住玉无缺,鹤不归往侧边一站,把他挡在身后:“我要见方丈。”

弟子不急不忙:“方丈也想面见上仙,待我等将罪人拿下,便请上仙去内堂相见。”

“先见过方丈再说玉无缺的事,人已经送到此地,跑不了。”鹤不归取下玉冠上的鹤翎,交给面前的弟子,“怎么罚,请方丈见过这个信物再定断,你拿去吧。”

佛门高僧,是否仙物一眼便知,弟子只得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下,让人去通传,过了片刻,僧人一路小跑而来:“方丈有请二位到内堂一聚。”

一群眼观鼻鼻观心的僧人在后头跟着,虽然没带着刑具,挂珠阵寸步不离地围着他转,玉无缺实打实有被当犯人押审的既视感,到了内堂门口,鹤不归却不让他进去:“你在这里等。”

玉无缺战战兢兢地跪好:“是。”

方丈没发话,其余人也不会擅自将人押走,鹤不归放心地进了内堂,将门掩上。

方丈法号宗焕,慈眉善目,心宽体胖,雪白的胡子和眉毛就快连成一体,看上去就是个很好说话之人。他一身袈裟挂珠盘坐在蒲团上敲木鱼,知道有人进门也没睁眼,只是耳骨动了动。

鹤不归自己扯个蒲团坐下,见对方无意寒暄,他也懒得主动打扰,便拿起面前泡好的茶品了一品,一盏茶都喝尽了,宗焕还在念经,鹤不归才不耐烦地瞧瞧案几:“再念我可带人走了。”

“好了好了,今日午课总要做完的。”宗焕睁开眼,见到鹤不归的刹那怔了怔,“多年未见,太微上仙容颜竟半分未改。”

“大师别来无恙。”鹤不归笑了笑。

别人喊大师那是客气,鹤不归喊他大师那是折煞,宗焕连忙告饶:“小西哥哥别打趣贫僧了,在你面前我哪敢当得起一声大师。”

小西哥哥差点没让鹤不归掉一地鸡皮疙瘩,鹤不归白眼一翻:“别乱叫,让你弟子们听见,还了得?”

宗焕哪有个尊长模样,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:“上仙莫怪,当年贫僧年幼和你相识,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,谁曾想如今贫僧垂垂老矣,上仙还是旧时模样。”

七十多年前鹤不归跟着璇玑长老下山游历,在无量山附近的小村落歇脚,便是那时第一次见到宗焕。那时的宗焕大师还是个小沙弥,只到鹤不归的腰间,挂珠坠得他脖子都直不起来,白白嫩嫩的小脸很是可爱,青色头皮上九个醒目的戒疤却昭示他修行有德。

小沙弥在大街上化缘,见人就合十鞠躬,从街头鞠到街尾,村子贫苦,他一路化下来也没化到东西,鹤不归在看别人画糖画,小沙弥化到他面前时,钵中空空,瞧得人一阵心酸,连糖画都不忍心买了。

他便解了钱袋递过去,璇玑长老拦下他道:“布施斋僧是为了广结善缘,小西莫要瞎给。”

鹤不归当时还说:“我与佛门无缘,不结也罢,肚子饿就拿钱买了吃,有什么问题?”

璇玑长老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这个问题在哪里,鹤不归便开始硬塞钱袋子,宗焕当时也是初初下山化缘苦修,只见过驱赶嫌弃僧人的,没见过不要还硬塞的,他百般推拒,哪扭得过鹤不归的脾气,于是当街急得掉眼泪。

鹤不归也恼了,一番好心落了不是,把小和尚当街气哭,他转头便走,璇玑长老好一顿劝才把人劝回来,那小沙弥还哭哭啼啼站在街心等他们,无奈之下,师徒二人把小沙弥送回了最近的寺庙,钱袋子拿回来,在破陋寺庙里和沙弥的师父吃了一顿寡淡清粥。

那时才知小沙弥法号宗焕,是无量斋最小最有慧根的弟子。

师徒二人在村子里歇脚的几日,总能见到宗焕化缘,一来二去,宗焕便和鹤不归熟悉了起来,由于叫“鹤施主”被揍过几次,他才改口叫“小西哥哥”。

后来鹤不归诛杀妖邪和叛门修士,往无量斋去过几次书信,来提拿罪人的正是宗焕,匆匆一面,鹤不归态度冷淡,送完人就走,宗焕都未来得及和他寒暄。

多年过去,当街嚎哭的小沙弥已经是功德无量的宗焕方丈,要不是玉无缺在天极宫闹出那么大祸端,鹤不归非得亲自押人上山,许是连这一面都难得见到。

但他和故人寒暄,并非是想凭着一点旧情网开一面,无量斋僧侣修行独树一帜,早已通天晓地,境界堪比仙族,他们坐镇凡尘实则是替天行道,惩戒犯错修士从来没有网开一面之说。

宗焕端详起桌前鹤翎,问道:“这尾鹤翎出自仙族,太微上仙将他呈上是何意?”

鹤不归没答,问了别的:“先说,你们打算怎么惩罚玉无缺。”

“按照公律,私自修炼禁术,废其修为,不过也得看。”宗焕摸了一把胡子,瞟向门外,“玉施主如果是第一次修炼,且并不精通,又能交代清楚禁术来路,倒可留下性命。”

“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我懂了,留下性命然后呢?”

“在无量斋服苦役,以观后效。”

“能否下山?”

“终身服役,不可下山,若他有些许慧根,兴许可纳入无量斋为僧。”

鹤不归沉下脸:“也就是说,无论如何他都只能留半条命在这,就算能活,也只能活在无量斋眼皮底下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不行。”鹤不归不高兴道,“他已是我座下弟子,怎可出家为僧。”

宗焕不卑不亢道:“小西哥哥,不是,太微上仙,修真界公律,任何人都不得违背,贫僧只能秉公处置。”

“玉无缺罪不致此。”鹤不归道,“心魔阵厉害无比,却困不住他分毫,便能见此人心性纯良,何至于要困死在无量斋?”

宗焕刚直不阿道:“太微上仙携爱徒上山,已见山内心魔阵,玉施主确如你所言,秉性纯良,故而未受心魔之扰,贫僧正是看到这个,才留了他半条命的,否则动用‘天罚’一级的禁术,摧毁神魂都不为过,哪会只需服苦役呢。”

鹤不归知道他说的是实情,便捏着茶碗道:“师徒连坐,我当受什么惩处?”

宗焕难为情道:“依律当施以杖刑,以示惩戒,不过太微上仙尊享仙号,我等不敢随意惩处,杖刑鞭刑或者心魔阵可自行挑选。”

鹤不归噎了片刻。

吃斋念佛的人比他还不通人情世故,好歹相识一场,论起刑罚却脸不红心不跳又是鞭子又是棍杖。

他来这一趟当真是没来错。

鹤不归道:“你不能罚我,所以也就不能罚玉无缺。”

宗焕:“为何?”

鹤不归指了指鹤翎。

宗焕沉吟片刻:“太微上仙与仙族结缘,有仙物为证,自是不敢将你罚重,但此物只保得了你,不可庇护玉施主。”

鹤不归眼睛一眯:“没得商量?”

宗焕摇摇头:“除非仙族亲自驾临,说玉无缺非凡人而是仙族人,那便不在我们惩戒的范围之内,啊呀!太、太微上仙——”

宗焕只觉眼前一花,原地卷起疾风,鹤不归凭空消失,他坐着的地方一只仙鹤盛气凌人地睨过来。

尾羽铺地,长余三十多尺,毛色和桌上那尾一模一样,仙鹤长颈细脚,遗世独立地昂了会儿脖子,旋即一脚踏上茶几,踢翻了茶杯。

“宗焕,我懒得跟你商量。”

仙鹤挥起漂亮的翅膀,只能从眼睛里看出他有些怒气:“你打不得我,也就打不得玉无缺,懂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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